玫瑰阳台

上篇回顾：寡言者自重——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居家过日子，他只是微笑，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母亲却特别善说，像埘间的鸡婆，下蛋的时候叫，不下蛋时更叫。

玫瑰阳台 阳台上的玫瑰，开开落落间，有二十多年了。玫瑰是五姨养的。


五姨与我母亲是表姐妹，和我们住得很近，只隔着一条街。母亲时常照看她，除却亲情的缘由外，最重要的是五姨一直孤身一人守着老房子。母亲每每见到五姨，总是一脸心疼的表情。我们小孩子没心没肺，看着五姨站在阳台上，被灿烂的玫瑰环绕着，羡慕得不得了，谁舍得离开呢。


叫她五姨，其实她比母亲还要年长两岁。她排行老五，从这便知，她原来是生活在热闹和宠爱之中的。早年间，大表舅精睿聪慧，在福建一带做生意，做出了名堂，一家人都喜悦地跟着享福去了。五姨原本也打算欢天喜地去的，后来却变了卦，坚决不肯去。


大表舅以为五姨舍不了她的工作，就一再向她说，以他的实力，绝对可以给她安排一个更好的。五姨文笔好，在一个学校的宣传部里写写画画。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到底是个小城市的小学校。五姨的沉默和坚持让大家都没了耐心，差点儿就要强行拉着上车了。五姨却跑到阳台上哭了一天一夜，就这样，她孤单地留下来了。


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爱往五姨家跑，一方面是母亲的叮嘱，一方面真的是喜欢五姨，还有五姨做的玫瑰饼。五姨生得美，总是穿着好看的衣服，声音轻柔，和颜悦色，举手投足优雅高贵。五姨喜欢小孩子，每次我们去了，她都会放下手中的书，缓缓地走到阳台上，摘下几朵她最宝贝的玫瑰，给我们做松软甜蜜的玫瑰饼。


我们吃玫瑰饼的时候，五姨就站在阳台上，对着一阳台的玫瑰花发呆。常常是我们吃完了，喊了她很多遍，她才惶惶然回过神来，慢慢地走到我们身边，揉揉我们的头，极不自然地笑笑。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她眼里闪着的泪光。


我们不明白我们做梦都想拥有的玫瑰阳台，五姨生命里最珍爱的东西，为什么她会对着它们伤心？五姨一直一个人生活着，我们觉得那样的天经地义，那样的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好。倒是母亲多事，总是张罗着给五姨介绍对象，每当这时候，一向温柔和气的五姨立即像变了个人，会蛮横地把母亲轰出去。


后来我们长大，也渐渐知道了五姨一直独身的原因是关于一个男人。她突然变卦，不肯和家人去福建，坚持留下来，也是因为这个男人。


他是五姨的男友，才气逼人，写的一手好文章，在小城里有几分名气。那时候的五姨天真、活泼、浪漫。他们大概是十分相爱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向她求婚，她要玫瑰，他不顾一切地去取。


那是一个月光朗朗的晚上，他和她相拥在阳台上说着甜蜜的情话。她一抬眼看到了邻家阳台上的玫瑰向这边儿调皮地探出一朵，在月光下泛着奇妙的光辉。也许是因为年轻，她想要，他就大着胆子去取，要摘下来向她求婚。


只是他一脚没踩稳，硬生生摔了下去。命倒是捡回了一条，但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那个本该美好的夜晚成了他们的永别日，他从此拒绝见五姨。他似乎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五姨疯了一样地寻找他，一直未果。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不想让你找到他，你是绝对找不到的。五姨醒悟后，却又做了一个更疯狂的决定，她要等。


五姨从在阳台上种下第一盆玫瑰起，就更加坚定了等待的决心。那一盆玫瑰开得很好，和他出事那晚要送她的一模一样。她种下一盆，又种下一盆，渐渐开满了整个阳台。她等待一年，又等一年，这一等，就是整个最好的年华和玫瑰花一起开开落落。


那个晚上的月光也真的很好，五姨站在玫瑰花中，一探头看到了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在楼下徘徊。五姨以为眼花，以为思念太重，看走了眼。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时，五姨的心怦怦跳。打开门的刹那，五姨恍若在梦中。是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当然，一条腿是假肢。他没有恨她，只是心疼得慌。当年的逃离，除了自尊，他还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他原本以为事情过后，她会跟着家人远赴福建，开始新的生活。


他去了另一个城市，隐姓埋名，以另一个笔名写文章，安静地活着，并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他在婚姻里依旧想着她，就结束了婚姻。他本不打算来这里开笔会的，可是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早该烟消云散了，没想到却听说了她的事……


五姨终于在守了二十多年的玫瑰阳台之后，等来了她的爱情。那一年，五姨已经50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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