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了，爱在此安静如昨

上篇回顾：和青春有关的几个片断——说起年少时光，总觉得再好的词汇都不能表达心底的那份情怀。青春会流逝，情怀却永远都不会老。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悸动，能够想起来的似乎都是

你去了，爱在此安静如昨 8岁那年，我的父母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时的祖母还不算太老，身体还没开始佝偻，她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父母走了，但不久就会回来。我的祖母仿佛是从这时才开始走进我的世界。


在父母消失的前几天里，我度过了一段逍遥的时光，每日放学回来便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作业只是胡乱地应付，祖母询问起来我便谎称早已做完，祖母亦是不会翻出来检查的，因为在祖母的印象中我是个诚实的孩子。周末的时候我更是整日地与邻居家的小朋友厮混在一起，常常弄得满身泥土才跨进家门，祖母看到也只是帮我换下肮脏的衣服，并不会责骂。直到老师找上了家门，讲述了我的种种罪行，祖母方才板着一张脸扬起手就要打我，我急忙拿手臂阻挡，祖母愣了一下眼泪便流了下来。从此我又变回了乖小孩。


由于祖母的沉默，这座房子里的空气似乎是凝固的，她长时间坐在那里，手里做着针线活，很长时间才发出一声叹息。而我在做完作业以后打开电视，尽量把音量调到最小……日子像是失去了秒针的时钟，我逐渐适应了这种毫无生气的生活。


不过我们这种平淡的生活也有紧张的时刻，每当家门前停下黑色轿车时，祖母就会把我藏起来，柜子里或床底，并恐吓我不要发出声音。我从缝隙偷偷地看到几个男人走进屋里询问父亲的下落，祖母就一直摇头说不知道。等轿车开走后祖母就会拍着胸口叫我出来，念叨着又躲过了一劫。我很害怕，害怕祖母看到黑色轿车那种惶恐的神态，还有男人们走进屋子里时那种凶狠的表情。每当这时我都会问祖母父母何时回来，我觉得只要父母回来我就不会再经受这种恐惧，但祖母只是叹息着摸摸我的头，然后叮嘱我不要把这些事情说出去。


黑色轿车最后一次停在门前时我已经10岁，他们砸碎了家里的玻璃、电视机，还一边骂：“欠了钱也他妈能躲，连孩子都不要了！畜生！”之后扬长而去。原来父母是这样的人，我心中有什么轰然倒塌了。


之后祖母便变卖了房子，带着我去了另一座小城，那里是她的故乡。在小镇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有祖母的父亲留下来的一栋已经破败不堪的房屋。一棵老榆树长得比房子还高，想必是祖母年少时种下的，现在它枝丫繁茂，在院子里撑起了一大片荫凉。


祖母找人，为我和她在榆树下拍了一张照片，这是我和祖母唯一的单独合影，她把它和那张全家福放在了一起。


每日清晨，祖母买回热乎乎的豆浆，配上她自己做的油炸饼，便是我的早餐，虽然过于单调，但从未觉得腻过。而每日放学，我总是拼命地跑，好让祖母不必站在门前等候过长的时间，我不忍心看到她那望眼欲穿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人散发着光亮。若是遇见雨天，祖母便会撑着雨伞站在校门前，长时间的等候让她的裤脚已经湿透，我头顶着书包跑进祖母的伞下，那个狭小的空间下子变得拥挤起来，祖母亦是会把半个身子都露在伞外，却装作无所谓。


祖母不知从何时叫起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每到雨天都会发作，特别足淋雨后，多日都要拖着一条腿走路，好心的邻居做了拐杖送给祖母。每次看到祖母拄着拐杖的样子，一下子就觉得她苍老了许多。祖母确实是苍老了，几乎整个发髻都变成了白色，她开始喜欢唠叨一些以前的事情，她常常失眠，很多次我从睡梦中醒来，都会看到祖母仍旧坐在那里缝补着衣物，或是呆滞地盯着满是雪花的电视荧屏。


我已经很少再主动想起我的父母，但祖母却总是翻出照片来给我看。那时我的父母年轻美好，祖母坐在他们前面的椅子上，精神抖擞，我靠在祖母身边，笑得天真。而现在，祖母整日拄着拐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云，鼻涕时常毫无知觉地就流了下来。我的身高早已超过了祖母，再也不用她在下雨天站在学校门口等候，我会背着她去医院，就像她年轻时背着父亲一样……


那时我早已经升入初中，要走更远的路程。祖母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对于这辆车她比我更加爱惜，每日放学回来她都会仔细地擦拭，我望着祖母佝偻的身躯越发觉得难过，却又手足无措。


就是在这个冬天，祖母吃过饭之后开始呕吐，我要带她去医院检查，祖母执拗着就是不肯，她说她知道自己的毛病，不必花那份多余的钱。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偏方，她整日地吞服黑色的药丸，但半年过去了丝毫没有效果，唯一有所改变的是祖母每日的进食量逐渐减少。我去咨询医生，医生说可能是食道癌。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祖母，我强忍着悲痛，尽量平静地与她商量还是去医院吧。祖母微笑着抚摸我的头，说道：“没用的，没用的。”她的声音极其的轻，更像是喃喃自语。


这时候，祖母接到了一封我父母的信，邮信地址是一座遥远的陌生城市，祖母颤抖着把信递给我，让我念给她听。信中无非说离开我们这些年很对不起我们，很想念我们，不知祖母身体是否安好，我是否长高了，他们这些年过得多么多么不容易，希望我们不要怨恨他们。信的最后说，现在他们还是没能力把我们接过去，希望我们再耐心地等待一些时间，我们总会有团聚的一天。


祖母早已泪流满面，嘀咕道：“不恨你们，不恨你们，还活着就好……”祖母要我给父母回封信，我没写。但祖母还是托邻居写了一封信，让帮着寄了出去。


我考上了邻近城市的一所重点高中，所有人挤破了头想要进去，而我却不打算去了，因为我不能离开祖母。祖母颤抖着嘴唇说：“你若是不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这是这么多年来祖母第一次主动提起我的父母。“那他们对得起我们吗？”我诰问祖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然后祖母的眼泪便掉了下来，从一开始我就很惧怕祖母的眼泪。最后祖母叹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记恨你爸妈，可是他们不逃走怎么办？难道坐在家里让那群人弄死不成？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啊！”


我终究还是去了那所高中，在祖母以死相逼之下再一次向无奈低下了头。祖母递给我一个用红布包好的存折，并嘱咐我省着点儿用，我颤抖着接了过来，打开来，上面的数字足够我三五年衣食无忧。


在临行前一天，我接到邮局退回来的一封信，告知我根据地址找不到人，他们可能总是搬家吧。我没敢告诉祖母，还是给她留点儿希望的好，我偷偷地拆开那封信来读，只是短短几行字便泪流满面：


“儿子，妈知道你们在外面过得不容易，妈这些年也没指望过你们什么，也没怨恨过你们什么，只要你们还平安活着就好。我本以为自己还能多支撑几年，电能替你们多照顾几年小北，可是妈现在快不行了，但还好是食道癌，能比其他的癌症走得慢点儿，所以你们要加把劲儿，一年的时间够不够？妈最多也就只能撑一年了，虽然有点儿积蓄，但妈不想让小北一个人生活，就算妈求你们了，行吗？”


我把那封信叠好放进书包里，就像是把祖母背在了后背一样，我一定要走得慢一些，稳一些，我不想让祖母的心在我的背上被颠碎……


假期的时候我归心似箭地回到祖母身边，祖母却已经病危。深陷的眼窝与突出的颧骨让我有些认不出她的模样。祖母长时间地陷入昏迷，偶尔清醒过来会把我误认为父亲，嘀咕道：“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我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脸庞，竟与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惊人地相似。


我强行把祖母送到医院。祖母安静地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看着她骨瘦如柴的身躯与手臂上凸起的脉络，想起很多年前身体还算强壮的她扬起手要打我时的样子，那时的她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祖母在住进医院的第三天凌晨走了。我看着祖母安静的样子，不忍心打扰她，只是捂着嘴，默默地流眼泪……


祖母火化后被葬在院子里的榆树下，邻居告诉我这是祖母的遗愿。


我回到屋子里，环顾这间昏暗的房屋，然后把祖母所有的衣物通通在院子里烧掉，唯独留下两张照片，一张是有我父母的全家合影，另一张是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的榆树下，我与祖母两个人，不知为何笑得那么开心……


我的父母终究还是没有回来。这些年我只身一人在这个世界游荡，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慨，生活也就这么过来了。现在，只要有时间我便会回到埋葬祖母的小院，坐在榆树下与祖母对话，跟她讲我所遇见的故事、经历过的曲折，让她不必挂念。有时我只是陪她坐上一会儿，缄默地看着天空中飘过的云朵，想起那些年她牵着我的手走过无数弯弯的小巷……


嗨，祖母，我已经长大了！嗨，祖母，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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