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没有爱得太晚

上篇回顾：石头的语言——电影《入殓师》中，大悟曾说过：人类不懂得文字以前。据说人们寻找符合自己心意的石头，送给对方。收到石头的人根据石头的触感和重量，了解

还好没有爱得太晚 1


爸爸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头晕打点滴。


“爸，我头好疼啊。”


爸爸便急急地问：“要不要紧，有没有看医生？”


“嗯，看过了，可是还是好难受啊。”


挂掉电话，手机静默了几分钟，然后是他的电话，和我预想的一样，他气急败坏地训斥我：“昨天告诉你多加衣服，你都当耳旁风啦？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我小心翼翼地等他说完，然后说：“老爹，我没事，不用担心。”


我苦笑着挂了电话，我们三个人的奇怪关系，很早之前就是这样，以后还会继续奇怪下去。


2


少年时代的记忆里，老爹一直是严厉凶悍的代名词，而爸爸，则是能给我无数零食和宠溺的亲切大个子。


老爹，是我的继父。看到他的第一天，我叫他林爸爸。那时我以为自己预见到以后的悲惨生活，那声林爸爸，的的确确带有刻意的讨好。


林爸爸，这样奇怪的叫法，我一直叫了许久。


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只有7岁，并不懂太多却也隐隐约约明白一点儿。我始终不能弄明白他、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在我的印象里，爸爸和他曾是谈得来的朋友，为什么他会取代爸爸住到我们家里？


我喜欢他，但我更喜欢爸爸，所以在我心里，他终归是个“第三者”，我们始终是有距离的。我很清楚，即使他牵着我的手一家一家地为我挑选衣服，即使他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我爱吃的冰激凌，可是他也会因为我乱花钱生气，会因为我挑食责骂我，会不管不顾地让我一个人走半小时路去上学。


而爸爸是不一样的，爸爸永远是柔软的，是可以撒娇的，是看不得女儿流眼泪的，不管我是多么无理取闹，多么任性妄为，爸爸给我的从来都是宽容。


3


年纪渐长，不再怕他，也会在他面前有一点点撒娇，可是我自己明白，那些在他面前的小女孩儿式的撒娇总是有点儿做作。


其实，他对我一样有无可挑剔的好。那时我最喜欢他带我去坐摩天轮，去的公交车上很挤，他牵我的手很用力，买票要排很久的队，不见他有一丝的不耐烦。不过坐上摩天轮在高空里我开心地大声尖叫时，他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下来的时候他总是脸色苍白，我却从来不曾注意。是的，我想我对摩天轮最初的爱，就是在他握住我手时一次一次的温暖中慢慢积累起来的。于是长大之后的长久岁月里，摩天轮对我而言始终是幸福的代名词。


很久之后，他来我租住的公寓时，从21楼的窗户望下去，脸色顿时苍白。我问他：“老爹，你怎么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有点恐高而已。”


我骤然想起小时候频繁地坐摩天轮，妈妈在一边絮絮叨叨：“你呀，从来都不细心，你老爹他那时候就恐高，又怕你一个人有危险，哪一次回来不是又呕又吐的？！你倒好，一次一次地没个头儿。”


我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摆摆手，嘿嘿一笑。


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叫他老爹，可是对于爸爸，那一声爸，始终未能出口。后来他问起，我只是随口说：“哎呀，林爸爸太奇怪啦，老爹多亲切啊！”其实在我心中，爸爸只能有一个。


他听了以后很久没有说话，那时的我没有仔细回想，只是后来妈妈说他背着我唏嘘了很久，我也没有追问。在我幼稚的小脑瓜里，觉得那个理由是那么理所当然。


于是，那一声老爹，就这样叫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是爱他的，但我也知道他始终是排在爸爸之后的，曾经他们开玩笑地说起那道经典的问题，“如果爸爸和老爹掉进河里，你会救谁？”


我撇撇嘴：“哼，你们两个人都要救我，我可不会游泳。”


其实三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地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是爸爸。


5


大学时我疯狂地迷上了摄影，时不时抱了相机去偏僻的地方拍片子。他不曾反对，可是也从来不会给我额外的费用。对他来说，我已满18岁，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了。


好在从小就被他教训得懂得18岁了还靠父母是件很羞耻的事情。所以我行动前只要说一声就够了，而出去的时候每天总会打两个电话，一个给爸爸，一个给老爹。


爸爸会叮嘱我小心。而老爹，他会反复问我的计划，用一向的霸道口气，说这样不对，那里根本没车。我不喜欢他的指手画脚，两个人便反复争执，结果常常是他重重地挂上电话。当然事实证明，他一直都是对的。


后来妈妈跟我说，不管我去哪，他都要一遍遍地查资料，到处打电话，想要给我安排好行程。而我从来是一意孤行，他便常做噩梦，半夜起来心惊肉跳得害怕我出事，又不敢打电话给我，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或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隔了那么远的时空，我忽然有点潸然。仿佛看到那个夜晚，他在阳台上抽烟，火光一亮一亮，我在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那个有一点点弓的背影，分明有了凄凉的味道。


那年暑假照例回家去看爸爸。听我说想要买镜头，他转身便要拿钱，继母凑过来说：“田田啊，你也长大了，你爸爸这么多年给你多少钱，我可一句话没说。可是现在，你也看到了，你弟弟还小呢，什么都要钱。我可不比你老爹呢，拼了命地养你……”


我再看爸爸，他已经转了目光。离开的时候，他执意塞给我钱，低低地说：“田田，别怪爸。”


我推开他的手，笑一笑，说：“我明白，爸，你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爸爸。”


忽然开始明白，我再也不能一被呵斥就可以一跺脚说“我要找我爸爸去”。在他的人生中，有另一个小生命更需要他的照顾。


那份可以霸道独占的爱，要生生分出来一大半。


那天回家我哭了很久，老爹没有说什么。可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在隔壁的阳台上，手上的火光一亮一灭，一直到很晚。


之后，他对我明显温和了很多，即使是我错了，也不再是疾言厉色，更多的时候是用商量的语气。很多关于爸爸的想象，一点点地在他身上重叠。


后来没过多久，我收到他送我的生日礼物——那款我想要的尼康镜头。我才想起来他和爸爸其实很熟的。


6


后来听说弟弟要学小提琴，我便买了一把送过去，去的时候却看到爸爸在训斥弟弟，也是暴怒的，口气如同当年的老爹。见了我，爸爸苦笑地说：“这孩子，真不听话。”


我低低地说：“我以为，您从来不会骂孩子的。”


“那时候你老爹跟我说，他不要孩子，他就一心一意地对你，我才放心把你交给他的。”爸爸看了我一眼，“那时候，他骂过你，都会打电话让我去做好人。他说，要让你觉得他爱你爱得比我少，这样若是他老了，你也可以不那么尽心，也不用太自责。”


新家装修是老爹一手监督操办的，装修好的那天，我带他到朝南的房间里，问他：“老爹，喜欢不？以后你和妈妈就住这儿啦。”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人老喽，帮不到你，你工作忙，只要过年过节回家看看你老爹我就满足了。”


“甭想，我就您一个老爹，您还想不要我不成？”


他明显有了受宠若惊的表情，转过头要去看厨房，步伐间已经有些蹒跚。时光总是有摧枯拉朽的力量，我低低地叫了声“爸”，不知老爹他有没有听到。


还好，没有爱得太晚，尽管仍然爱得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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