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英雄

上篇回顾：美国的捕蛇者说——在美国得州南部的一个小镇上，我结识了60多岁的退休中学数学老师Haber。他是墨西哥裔，看起来特别慈祥，说话又温柔，却是当地最有名气的老

真实英雄 1

那时，我念的初中位于城乡接合部，班上部分同学来自附近的留守家庭，在平原“放马”的氛围中长大，嚣张跋扈惯了，最擅长结群欺负弱小的同学。我虽不混迹其中，但是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而颇受老师关照，所以与那一帮霸道男生还算相安无事。

仁勇是在初一下学期转学来班上的，他黑黑瘦瘦，相貌普通，沉默寡言，属于那种不太引人注意的类型。我们的交集不算多，至多停留在彼此问好、互借橡皮的程度。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家境不太好，文具盒锈迹斑斑，书包已褪色大半。某次无意中发现他的秘密，也让我的这个猜想得到了印证。在班主任遗失于讲台上的工作手札里，仁勇的名字下方，触目惊心地标注了“父母双亡”4个字。这个凝结人生至悲的词语字字千斤，一度将未曾经历过人生风浪的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揭开后，仁勇倒是很坦诚，索性直接告诉我，他的父母丧生于一场车祸，之后他由大伯抚养，大伯一家待他不冷不热，他的日子过得勉勉强强。

2

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仁勇在班上的人缘越来越差，或者说他从头至尾就没拥有过好人缘。残缺的成长环境让他浑身长满了尖刺，不断地刺痛每一个向他靠近的人。在仁勇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人正将拳头上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那是放寒假前的一个下午，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楼梯拐角，仁勇被班上那群霸道的男生团团围住，紧张的氛围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让人喘不过气。

我恰好撞见这一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径直走上前去挡在仁勇身前，与面露凶相的男生勇敢对视，并喊道：“你们不要乱来，我刚刚看到仁勇的爸爸在校门口。”

男生们狐疑地看着我，不再轻举妄动，丢下几句咒骂的话后，纷纷作鸟兽散。此时，整座校园在黄昏下沉睡，寂静得像一处人间缝隙。我扶着惊魂未定的仁勇走出校园，直到看见神色慵懒的保安和来去匆匆的行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胳膊还在微微颤抖，而我的手心早已在虚张声势的惶恐中渗满冷汗。

“你快回家去，当心他们杀回马枪，路上跑快一点，注意安全。”我一边放开仁勇，一边像小大人一样叮嘱他。他被吓得不轻，脸色苍白，甚至都忘了向我道谢，定定看了我几秒后，就转身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没有父母保护的孩子，只能自己努力奔跑，那个惊恐又孤单的背影，让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即使时隔多年，我依旧揣摩不透自己当初的坚定是从何而来，也再不复年少时挽危急于倒悬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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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开学的时候，仁勇没有出现，听说是转学去了远方。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落叶归于深秋，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来去去，不会在他人的世界掀起太多波澜。仁勇于我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少年，谈不上彼此间的友谊是多么坚不可摧，甚至连一个联系方式、一张照片都不曾留下。

故事到这里，本该戛然而止，但在我这里，迟迟没有落下帷幕。十年一瞬，星沉月移，我以狼狈的姿态挣扎在成人世界，英雄豪气消失殆尽，想再见仁勇一面的念头却从未停止，我仿佛着了魔一样，执拗而又不可动摇。

我通过各种方式寻找他的下落，沿着以前的同学圈步步摸索，在同城论坛发寻人帖，甚至到他大伯家住的小区蹲守，但全都无果而终。

最近的一次，我感到我们只隔了一层纸。高三寒假，有同学把在城南中学打球的照片发在“朋友圈”，照片边缘处撩起衣摆擦汗的男生，在模糊的像素下看起来与仁勇长得极其相似。我迅速穿戴整齐跑出门，迎着寒风一路疾驰抵达城南中学。遗憾的是，那个人并非仁勇，仅是眉眼和仁勇长得相似而已。

我坐在球场边，看球员们生龙活虎地跳躍着，猜想而今的仁勇身在何方，又长成了什么模样，是依旧像当年一样孤单，还是像这些球员一样长成了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

十年漫漫征途，想找到仁勇的念头早已被模糊掉初衷，转而成为一种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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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24岁那年的春天，中央商圈天桥下卖烤红薯的婆婆，忽然红遍网络。80岁高龄的老人，不接受任何施舍资助，用亲自烤制出的一个个香甜可口的红薯，为老伴凑着无底洞一般的医疗费用。

在“朋友圈”看到这条新闻后，胸腔中久违的少年冲动开始沸腾，与当年拯救仁勇时的体验如出一辙。同事方叔也大受感动，下班后同我一起来到中央商圈，找到“红薯婆婆”，买下了她所有的红薯。

两个平时严肃正经的职场男人，就这样提着一堆红薯，旁若无人、勾肩搭背地行走在天桥上，一边龇牙咧嘴地将滚烫的烤红薯吞下肚，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唱着《真心英雄》。

在那一刻，我们有一种拯救众生的感觉，也在肆意挥霍、享受着这种感觉——因为当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时，方叔将变回那个被严妻掌握所有财政大权的温和男人，而我将变回那个在老板面前唯唯诺诺、潦倒且毫无建树的蚁族中的一员。

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释怀，明白了自己这些年对仁勇的追寻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在多年以后想要见他一面，并非是想让他报答恩情，或是有着怎样无端的思念，而仅仅只是想确定一下，那个身世不幸的男孩现在过得很好，为我多年前给予他的善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后从此相忘于江湖。若再见到他，我会向他道一声祝贺与感谢：“祝贺你，没有被生活击垮，终于在人世间占据了一座自己的城堡；感谢你，给我机会能扶着你走出慌乱迷茫的青春，让我在多年以后变得平庸时，在每一个自己被不断否定的时刻，还能以曾经那么勇敢而光芒万丈的自己，熨平生活给予我的伤痕。”

周华健唱道：“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是的，这世间哪有会屠龙之技的侠客？有的只是人间烟火里的贩夫走卒。他们相貌平平，性格温和，会恐惧，会沉默，会犯错，会因为生活的压力而逐渐变得平庸，但是英雄的火花埋在他们心底，能在不经意间忽然被点燃，与生活一招一式温柔对抗，并且蓬勃向上。

仁勇、方叔以及我自己，都是平凡天地里的真心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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