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货小姐与去角质小姐

上篇回顾：伴侣——在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的年会上，我认识了一对来自美国的夫妇。那天，在柏林一家中餐厅用餐，这对夫妻刚好坐在我身旁。妻子笑着为丈夫

退货小姐与去角质小姐 她Shopping时喜欢退货。


我和她到微风广场的超市买寿司，她说她想顺便买厨房用的沥水盆。她先到三楼的无印良品，看到不锈钢的沥水盆和托盘，立刻买下。然而当我们逛到六楼的台隆手创馆，看到一组比较小的、塑料制的、价钱更便宜的，她再度出手。然后立刻回到无印良品，把不锈钢的退掉。当我们逛到B2的超市，终于要买寿司时，她又看到另一组较大的、塑料制的、价钱较贵的沥水盆。她毫不考虑，再换一次。于是我们再回到台隆手创馆，把小的那组退掉。


第二天早上她打电话给我说：“我不喜欢塑料的，跟料理台不搭，还是原本不锈钢的好。”她喜欢退货，不只在沥水盆，也在男朋友。


她一见钟情的能力有专业水平，相爱或分手都凭本能。“你不怕男人觉得你太好追，因此不珍惜你？”我问。她说：“难追的女人，男人也未必珍惜。”事实证明我多虑，因为在男人还没来得及变得不珍惜之前，她就把他们“退货”了。原因跟她退沥水盆差不多：太大、太小、太贵、太便宜、材质不搭、颜色不对、我根本不需要这件东西，等等。


“那你为什么不先想清楚再买？”我问。她说：“沥水盆合不合用没办法想的，要买回来放在厨房才知道。同理，男人合不合用也没办法想的。”但不是每个店家都让你退货，不是每个男人都会乖乖走开。一名男子在她不告而别后找到她，狠狠地把她打了一顿。我去医院看她，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嘿，我的主治医师很帅！”


退货小姐最近结婚了。我去她的新家，劈头就说：“我不敢相信你会结婚。”她对我眨眨眼，“只要留着发票，一个月内还是可以退货的。”我摇摇头，判定她本性难移。离开前，我把咖啡杯拿进厨房。然后我看到，几年前我陪她在微风广场买的塑料沥水盆。抱怨归抱怨，她还是留了下来。


那时我知道，这一次，她不会退货了。


她喜欢细砂磨在脸上，喜欢手在脸上画圈圈，喜欢冲掉水后，皮肤像瓷砖一样光滑闪亮。去完角质，她感觉一天的污秽都彻底清洁，坏事好像从未发生。除了脸，她也努力去掉回忆的角质，篡改历史。大学联考第一年没考上，她告诉别人那年她出国游学了。她大学的男友后来犯罪判刑，她说她大学没谈过恋爱。她做第一份工作被裁员，她应征新工作时说当时她想休息。她离过婚，但离婚后总是跟别人说：“我还单身。”


她说“我还单身”当然没错。可是当她交了新男友，也绝口不提过去的婚姻。当新男友辗转听到后客气地问她，她立刻发飙，好像要抢得先机，“是啊。我结过婚又怎么样！不高兴的话我们分手好了！”那天晚上，她吵了半小时，男友一句话都没说。


男友不在意她结过婚，但她却主动提出分手。“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男友说，“谁没分手过？离婚不过是需要盖章的分手。”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离婚是一项失败，代表着能力不足或性格缺陷。离婚，对她来讲是角质，她逆时针画圈圈，用力摩擦，希望时间因此倒流，记录一笔勾销。


朋友知道她忌讳，识趣地不跟她谈这些。于是聊天必须绕路，交心充满禁区。久而久之，找她的朋友少了。她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城堡，没有大门也没有通道。


但一个男人还是闯了进来。那男人第一次约会就跟她说：“我离过婚，有两个小孩。”他诚恳的表情打动了她，她差一点也要交代自己的过去。但她退缩了。她角质清得彻底，脸皮太薄。


那男人皮肤粗糙，但心思细腻。有挫折的经验，所以对感情更谦卑。跟他在一起，她第一次不因离婚而自卑。住在他家的那一晚，她第一次睡前没有去角质。


当她发现，脸上出现了去不掉的鱼尾纹，她决定寻找适当时机，告诉他她离过婚。她洗脸时不再逆时钟画圈了，她蘸着清水，顺着时针，想知道自己没去角质的脸，是不是也能放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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