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太阳蛋

上篇回顾：开窍的日子——开窍，对小孩来说，是个大事。北京人，形容小孩处于懵懂状态，全然糊里糊涂，叫做没开窍。小男孩往往有没开窍阶段，很明显

外婆的太阳蛋 多年来，我外婆对自己煎的太阳蛋一直很得意。


外婆她爹好像留过洋，东西没学回来，学了一身资产阶级臭毛病——特别喜欢吃生东西，太阳蛋是其至爱。外婆少女时代第一次下厨做的就是太阳蛋，她爹吃后赞叹有加，说墨索里尼的厨子做的太阳蛋他吃过，“那厨子当时40岁，20年过去了，厨艺应该有所长进，现在估计能和我女儿的厨艺相抗衡了”，说完“哧溜”一声把蛋花吸进嘴里。


这一评语的影响是深远的，此后，外婆用毕生的精力钻研一个课题：怎样把菜做得半生不熟。终于，在嫁给我外公那一年，她醍醐灌顶：首先，锅要冷；其次，烹饪时间一定缩至最短！一个厨艺大师就这样诞生了。


我外公对她赞不绝口：“大师的菜，味道和火候拿捏得真是登峰造极啊。”说完夹起一根空心菜咔咔地咬，半小时后，将这根崭新的空心菜从嘴里抽出来说：“质量这么好的自行车气门芯，吃了实在浪费！”又嚼一块干豆腐，半小时后又吐出来，拿它去补自行车轮胎了。


我外婆看着我外公，觉得他成熟又顽皮，风趣又幽默，于是腼腆地、幸福地笑了。


诗意永远是短暂的。我外公在“反右”浪潮中很快就被“打倒”了。外婆带着三个女儿苦等春天。1977年的那个春天，她们家终于等来了一个新男人，就是我。


我此生第一次吃的东西就是太阳蛋，据说有我太公的风采，“哧溜”一声把蛋花吸进嘴里。我外婆当时就崩溃了，哭得泪水滂沱，把对她爹以及老公的爱全部转移到我身上，爱死我了。


可惜我不解风情，除了太阳蛋之外，她做的什么我都不吃。她很忧郁，于是尽力讨好我，尽量不给我做吃的。1984年，她70岁生日，家人买了一个大蛋糕。生日宴的时候，她挖了一勺奶油尝了尝说：“给这混蛋吃吧。”在场观众当然知道混蛋是谁，我当然毫不犹豫地吃了，一点都不腼腆。第二天早晨醒来，还有蛋糕；第三天早晨醒来，还有……好像一直吃了几个星期……我现在都想不明白，一个生日蛋糕，怎么可能吃这么长久。


1994年，外婆中风了，恢复之后只有一只手可以动。我那时候已经上大学了，暑假回去突然想吃太阳蛋，就问她：“你吃过太阳蛋吗？”她说这辈子就伺候你们这些王八蛋了。


我在她装模作样一辈子的灶台前，装模作样地煎蛋。我就知道她会来，她果然来了。她挪动半个身子到厨房，坐在凳子上指导：“火到一半就好了，油不要多，鸡蛋要斜着下……”后来看我笨手笨脚，她就生气了，让我扶着她，右手敲开鸡蛋，右手把鸡蛋下锅，右手拿铲子小心收蛋汁……我乐了：“你这是杨过啊！”她很迷茫，僵着身子问我：“杨过是谁啊？”


“一个大英雄，可牛啦。”


当时正是黄昏，余晖映照在外婆脸上。我的眼眶有点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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