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日子

上篇回顾：与一把木椅地老天荒——娜拉老了，她从咖啡馆那把极不搭调的木椅上滑了下来，委顿在地。被抬上担架的一瞬间，她微闭的眼睛猛然睁开，定定地凝视着那把她坐了七十多

父亲最后的日子 老实说，在我叛逆的少年时代，我一直是鄙视父亲的。


父亲是个老实人，平时话很少，对领导唯唯诺诺，在家里表情冷漠，脾气暴躁。父亲早年当兵，转业后在我们当地的一家国营厂烧锅炉，一干就是30年，眼看就要退休了，工厂却倒闭了。人家都去闹，他在家听收音机，说又不是他一个人，政府总归会解决的。


后来他总算熬到头进统筹算正式退休了，我们几个兄妹也相继大学毕业，找工作成了难题，知道靠不上他，只好在外漂泊打工。


之后十多年，聚少离多，我们相继成家，父亲也老了，变得慈祥和轻声细语了，和孙子辈在一起时像个小孩，只是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已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万万没想到，长时间地和父亲聚在一起，竟然是在他最后的日子。


这，来得太突然。电话那头的母亲没有哭泣，却极度虚弱，仿佛在自言自语，说：“胃癌，是胃癌呀！”医生告诉我们，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只能保守治疗。关键不能让病人垮掉，保持良好的情绪，密切配合治疗，也许能多延迟些日子。


我们只好瞒着父亲，告诉他是胃炎，住院打点滴就会好的。父亲说，胃炎不要紧，让我们兄妹几个不要太牵挂，留一个人照料就行了，该上班的上班。


有天我在病房的卫生间里洗东西，无意中听到父亲和临床的一个病人低声谈话，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哗啦就涌了出来。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他的病情，我们瞒着他，他心知肚明。他和那个病人说：“唉，人这一辈呀，早晚都要走，没什么想不通，只是，折腾了孩子们，各人都有工作，不能让孩子们整天耗在医院里……”


一段时间的治疗后，父亲坚持要出院，我们只好答应。回家后，父亲开始做离世前的准备。他把家里的电话簿又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尤其把生活中常用的号码，比如子女亲戚的电话，水电煤气电话，都写在了显眼的位置。母亲的眼睛不好，我知道父亲是怕母亲在他离去后，不能很快地找到这些电话，他把那些重要的号码又用红笔描了一遍。


然后，父亲又把缴费的银行卡、煤气卡、电卡、医疗卡等，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专用的盒子里，又把各自的密码写在了一张清单上。


有天晚上，父亲把别人欠他的借条也翻了出来。其中一张额度最大的为五千元，父亲说这人他信得过，不要着急要，等对方宽裕了，一定会还的。还有一张一千元的，父亲说，这个能要回就要，要不回来就算了，他老婆常年有病，日子也不好过……


父亲给母亲交待的细节，我在隔壁的房间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心里一阵翻滚，感觉从来没有这么懂得父亲——这个曾经被我鄙视，碌碌无为表情冷漠，我称为父亲的男人，此时此刻，在我心里奔涌的只有敬佩和酸楚！


出院后半个月，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止痛的药片从一天吃一次，开始变为一天三次。由于药物的刺激，父亲喝点水就呕吐，呼吸困难，咳嗽不止。我们眼睁睁地目睹着病痛对父亲的折磨，癌细胞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正在他的身上无情地切割。


父亲极度地瘦下来，坐卧不宁，呼吸不畅，除了握住他的手，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甚至谈话也极少，也许，在死亡面前，人只能静默。


稍好点时，父亲会斜躺着望着窗户发呆，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这最后的时刻，父亲依然不善言说，他把话都埋在了心里，和一个个细小的动作里。


有天晚上，我实在瞌睡，就趴在父亲的床边睡着了。后来，懵懵懂懂之中，我感觉头有点痒。突然之间，我意识到父亲正在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我的身体打了个机灵，眼水哗地溢满了眼睛。我没有起来，继续装睡，我不忍心惊动这神灵般的爱抚。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他和我之间有太多的隔膜。无论之前我们有着怎样的恩怨，有着因为成长、分离而产生的感情上的疏离，我终究是他的儿子，是他割舍不下的亲人，这“临终人的手”，是怎样的举轻若重呀！在我的头上颤抖着摩挲着……


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又是多么幸福和悲伤！这慈悲的爱抚，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最本能的表达，也是最深沉的表达。我不忍破坏，不忍破坏这爱的仪式。毕竟，在我和父亲之间，这样的表达实在是太少了。


最终，父亲还是离我们而去了。但在父亲最后的日子，我还是看到了一个男人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和尊严。是的，父亲只是一个渺小的男人，碌碌无为的男人，但他对家庭，对朋友，对我神灵般的爱抚，都足以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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