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我１６岁的女人

上篇回顾：妈妈，你慢慢来——我要去浴池洗澡。别忘了拿肥皂……给你钱，买洗澡票……别忘了拿钥匙。她躺在床上，声音不大，却仍显得焦灼。哎呀，妈！你

那个大我１６岁的女人 我是出生后的第三天被姥姥抱走的，原因很简单，她睡觉打把式，姥姥怕她把我压死。而她似乎对我也不感兴趣，抱走了就抱走了，倒落得一身的清静，从此她又过上了日日无牵挂，夜夜一枕黑甜的日子。只是苦了姥姥，60多岁的人了，颠着个小脚为我擦屎把尿喂水喂奶，从那以后我一直和姥姥住在一起，记忆中那些一粥一饭悉心呵护的温馨画面，全部来自于姥姥，我上小学前一直是姥姥搂着我睡觉，而我必须捻着姥姥那干瘪的耳垂才能入睡，她知道后对姥姥说，你就惯她吧，早晚被你惯坏了，她不知道，那对干瘪的耳垂替代的是她那柔软的乳房啊。


说不上是谁先不喜欢谁的，反正就是格格不入。


当弟弟妹妹相继来到世上后，我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孩子，她重男轻女，自从有了弟弟后，嘴里常念叨着一句话：养儿不孝，是个依靠。她说这话时满脸的自豪和骄傲。


她偏爱弟弟，有了好吃的她很坦然地对我说：让弟弟吃吧，你是姐姐，我总是很“懂事”地躲到一边，心里却偷偷地恨她，恨她对弟弟的偏爱，恨她对自己的刻薄。妹妹从小就是个乖巧漂亮的小女孩，又是幺女，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后很自然地成了她和父亲的掌上明珠，每次看着她搂着弟弟，父亲抱着小妹的时候，我就更显得多余。小时候我常想，她一定是不在乎我的，没有我，她一样儿女双全。


她是个絮叨的女人，尽管她年纪不大，可每次我做错事闯了祸，都是她及时地抱怨着对父亲学了去，而父亲往往沉默着对我一次又一次举起他宽大的手掌，我对她的恨随着父亲落下的手掌次数与日俱增。


小小的我学会了在她面前保持沉默，小心翼翼，只有和姥姥回到我们的小屋子里时，我才会又唱又跳，甚至噘嘴跺脚扭着屁股撒娇。


好容易上学了，想着从此可以离开她的视线心情是少有的好。开学那天欢欣雀跃地飞进校园，分了班级刚坐好我就傻了眼，从门外走进我们班教室的居然是她，腋下夹着些书本，走上讲台自顾自地介绍着：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的心刹那间从春暖花开的地面沉进冰冷的谷底。


她规定我在学校不许叫她妈，要和别的同学一样叫她王老师，叫错了要打手板，天知道我被打过多少次手板，在课堂上我常左一声妈右一声妈叫得同学常哄堂大笑，而回到家里又昏头涨脑怯怯地叫她王老师，弄得全家人都啼笑皆非。


其实她有时候也很和蔼的，当别的同学犯了错误的时候她都微笑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头头是道。而对我，她常常只用教鞭说话，其实我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但她从来就没表扬过我，错误倒是被她夸大其辞地回到家里学给了父亲。


班里有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每次不服她管教的时候她都拿我当做鸡来杀，教鞭狠狠地落下时，那群皮猴子也老实了。


我开始怀疑她不是我的亲妈，哪有这么狠的亲妈啊！再说，她的年龄那么小，只比我大16岁。


小学五年的学习终于变成了昨天，我终于迈进了中学的大门，从心底长吁了一口气，谁知她竟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在学校你最好听话，我有好几个同学在你们学校当老师……我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长大一点的我，学会了用冷漠对抗着她。


我迷上了画画，白天夜里，见着什么画什么，而且连我们美术老师都说我画得惟妙惟肖，可是当美术老师找到她建议让我去特长班时她却一脸地不屑说：先把知识学好再说吧，其实我知道她是心疼钱，一个教书匠，一个普通工人，养活着6口之家本不富裕，再说在她的眼里我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开始更深地恨她，也开始更疯狂地迷恋画画，在别人都在忙着冲刺中考的时候，我却梦想着做中国的梵·高。


终于那天，她愤怒地撒毁了我的画，掰折了我的画笔，并厉声地对我说：没有知识，还谈什么理想？这样下去，你终究一事无成。我看着地上被她扯乱的画，听着她对我说这些话，想着她对我的种种，所有的恨在那一瞬间爆发，我恨恨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不是我亲妈，你才比我大16岁，哪有16岁就生孩子的？一记耳光摔在我的脸上，我看见了她扭曲变形的脸，我终于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她终于亲自打了我，而我那从小把我疼爱到大的姥姥，一手指都没有碰过我，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夺门而去。


我离家出走了，我坐上了开往省城的汽车去了省城，我发誓我要靠自己去实现自己的画家梦，我还发誓，他日我衣锦还乡时一定要轻蔑地看她一眼，然后接走我亲爱的姥姥。


那一年，她32岁，我16岁，正是她生我的年龄。


可是，我的梦想很快被残酷的现实粉碎了，离开家后我在省城里的一家餐馆打工。每日里吃着残汤剩饭，做着超负荷的工作，听着老板娘尖酸的呵斥时，我才知道我有多幼稚，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原来那么遥远。


半个月后她找到了我。那时我刚因为失手打碎了一只汤碗被老板娘训斥着，她风一样地冲进来挡在我前面，我还没回过神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扔到老板娘前说：赔你的碗钱。然后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拉着我就走。


后来听姥姥说，我走后她疯了一样满世界找我，我离家15天，她半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并对父亲说找不到我，她也不活了。她终于找到了我，我也很庆幸她找到了我，不然我肯定早就客死异乡了。


她生病那年才34岁，我18岁，正在读幼儿师范，单位年度的体验中发现她的子宫里长了瘤子，是好是坏不知道，但需要手术。


手术的前一天她把家里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不用怀疑什么，你就是我的女儿，虽然你不是我带大的。不是我不喜欢你，从小你就精灵古怪的不听话……我又一次沉默着转身离去。自从她把我找回来后，我再也没和她发生过什么矛盾，她也不常到父亲那里告我的状了，我们之间变得很客气。似乎都在躲避着什么，我与她之间，隔了万水千山。


手术那天我和父亲还有她们学校的老校长一起去陪她。手术室门口老校长和我唠起家常。说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出生时被遗弃，是一个一生未育的姥姥在四十多岁时把她从路边捡回来的。她小时候学习很优秀。可是15岁就死了养父我的姥爷，她的那些大专证都是生了我后自学来的。姥爷去世后，小脚的姥姥身体不好，母女俩无法生活。16岁那年正月初六，姥姥替她招赘了大她6岁的父亲，她就那样嫁了，在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时候，为了生活，那年冬天11月28日生下了我……


我听着老校长的话，呆掉了。原来躺在手术室里面的她真是我的亲妈，她的确16岁就生了我，这许多年来的种种不是她不爱我，只是因为她太年轻，年轻到根本不会去照顾和呵护她的孩子，因为我来到她生命里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


我流泪满面，多年的心结终于在这一刻打开，当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我扑了过去，一声声地叫着她，妈、妈、妈，我的泪滴落在她毫无知觉的脸庞上，看着她苍白昏迷的样子，我的心像被什么撕扯着，痛得无以复加。


所幸瘤子是良性的，让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有机会去爱她。而她在经历了这许多后开始爱我。她开始关心我的恋爱、我的工作，开始和我聊天，甚至抱怨弟弟的粗枝大叶、小妹的贪玩懒散。我终于在我长成大人后等到了她的爱。


现在，她也老了，前年退了休，我的女儿也十几岁了，处在青春期的她浑身都充满了叛逆，当我对着她抱怨女儿不乖时，她却微笑着说，长大一点就好了，你也要反省自己，母亲是要跟着女儿一起成长的。


是的，做母亲也需要成长需要学习啊。因为一不小心说不定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伤害到女儿那个稚嫩的心灵。说不定和我同样精灵古怪的女儿也会怀疑我不是她的亲妈呢。她听我说这些时笑了。


现在，当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她说：看，如果不是我当年把你找回来让你多读几年书，你会写故事么？我就这样一边听着她的唠叨一边敲下我和她，这个大我16岁的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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